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麼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鳳姐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裏。如今她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胡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做就是了。”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麼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她做生日。想來若果真替她做,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賈璉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麼想着,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你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你!”說着一徑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史湘雲住了兩日,便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史湘雲聽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爲寶釵生辰之儀。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她穩重和平,正值她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她置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麼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老庫裏的體己,這早晚找出這莓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你老人家的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體己只留於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得滿屋裏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麼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綁綁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嘴。“說着,又引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間,衆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餘,大家孃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喫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喫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
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餘者皆是自己人。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黛玉,便到她房中來尋,只見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喫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哪一齣?我好點。”黛玉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攜手出去。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折《西遊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持。命鳳姐點。鳳姐雖有刑、王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黛玉又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着你們取樂,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她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爲他她們不成?她們在這裏白聽白喫,已經便宜了,還讓她們點呢!”說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了一出。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哪裏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是一套北《點絳脣》,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得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得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兒的。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裏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衆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裏做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她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她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別人,那哪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着我說。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她,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爲你,反爲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雲道:“大正月裏,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着,一徑至賈母裏間,忿忿的躺着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着。黛玉只當他回去了,便起來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裏。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牀躺着。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了,終究是什麼原故起的?”黛玉冷笑道:“問得我倒好,我也不知爲什麼。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着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有笑,爲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辨,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爲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輕自賤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她和我玩,設若我回了口,豈不她自惹人輕賤呢?是這個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惱她。我惱她,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寶玉見說,方知才與湘雲私談,她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爲她二人生隙,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着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爲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回房躺在牀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它事來解釋,因笑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她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大正月裏,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她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前,遂提筆立佔一偈雲: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心中自得,便上牀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爲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道:“已經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說着,便將方纔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
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着,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裏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雲:“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鉢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爲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爲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她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她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玩話罷了。“說着,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說,忙。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爲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衆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衆小姐猜着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着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着,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亂說猜着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着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爲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說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衆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什麼,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大哥只在牀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衆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設於當屋,命她姊妹各自暗暗的做了,寫出來粘於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爲猜着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裏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裏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說方纔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覆了賈政。衆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喫。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裏,便惟有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後,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裏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裏,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得慌。你要猜謎兒,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着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着了,也是要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着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着,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與賈母猜,道是: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她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
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爲陰陽數不同。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爲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於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只見後面寫着七言律詩一首,卻是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慼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衆姊妹不得高興玩耍,即對賈政道:“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字,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纔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得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才坐着,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裏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適才我忘了,爲什麼不當着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得寶玉急了,扯着鳳姐兒,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與李宮裁併衆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了,命將食物撤去,賞給衆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下,該當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於是衆人方慢慢的散去。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