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曲警芳心

話說賈元春自那日幸大觀園回宮去後,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自己編次,敘其優劣,又命在大觀園勒石,爲千古風流雅事。因此,賈政命人各處選拔精工名匠,在大觀園磨石鐫字。賈珍率領賈蓉、賈萍等監工。因賈薔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個女戲並行頭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賈珍又將賈菖、賈菱喚來監工。一日,湯蠟釘朱,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個玉皇廟並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着要打發到各廟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着也要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務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件事出來,便坐轎子來求鳳姐。鳳姐因見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勢的,便依允了,想了幾句話便回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承應。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將他們竟送到咱們家廟裏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完了。說聲用,就去叫來,一點兒不費事呢。”王夫人聽了,便商之於賈政。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實時喚賈璉來。


當下賈璉正同鳳姐喫飯,一聞呼喚,不知何事,放下飯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聽我說話。若是別的事我不管,若是爲小和尚們的事,好歹依我這麼着。”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鳳姐聽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賈璉道:“你當真的還是玩話?”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子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芸兒管這件工程。”賈璉道:“果然這樣也罷了。只是昨兒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兒聽了,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喫飯。


賈璉已經笑着去了,到了前面見了賈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賈璉便依了鳳姐的主意,說道:“如今看來,芹兒倒大大的出息了,這件事竟交與他去管辦。橫豎照在裏頭的規例,每月叫芹兒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事,聽賈璉如此說,便依了。賈璉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鳳姐即命人去告訴了周氏。賈芹便來見賈璉夫妻兩個,感謝不盡。鳳姐又作情央賈璉先支三個月的費用,叫他寫了領字,賈璉批票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的供給來,白花花二三百兩。賈芹隨手拈了一塊,撂與掌秤的人,叫他們吃了茶罷。於是命小廝拿了回家,與母親商議。登時僱了大腳驢,自己騎上;又僱了幾輛車,至榮國府角門前,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一徑往城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緻,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她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賈政、王夫人接了這諭,待夏守忠去後,便來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牀帳。別人聽了還自猶可,惟寶玉聽了這諭,喜得無可不可。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弄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顏色,便拉着賈母扭得好似扭股兒糖一般,殺死不敢去。賈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況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進去住,他吩咐你幾句,不過不叫你在裏頭淘氣。他說什麼,你只好生答應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個老嬤嬤來,吩咐“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嬤嬤答應了。


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雲、彩霞、繡鸞、繡鳳等衆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一見寶玉走來,都抿着嘴笑。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喫不吃了?”彩雲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家正心裏正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進門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裏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寶玉躬身挨入。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裏。一見他進來,惟有探春、惜春和賈環站了起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外頭嬉遊,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裏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再若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寶玉連連答應了幾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喫完了麼?”寶玉答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去,天天臨睡的時候,叫襲人服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只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着,打發我喫。”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樣的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書,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向寶玉道:“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爲這小事動氣。”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豔賦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去罷,只怕老太太等你喫飯呢。”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兒笑着伸伸舌頭兒,帶着兩個老嬤嬤一溜煙去了。


剛至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立在那裏,一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作什麼?”寶玉告訴她:“沒有什麼,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林黛玉正在那裏,寶玉便問她:“你住哪一處好?”林黛玉正心裏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她,便笑道:“我心裏想着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着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我也要叫你住這裏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計較着,就有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兒、姐兒們好搬進去。這幾日內遣人進去分派收拾。”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孃親隨丫鬟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閒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他曾有幾首即事詩,作的雖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略記幾首雲:


春夜即事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爲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絳芸軒裏絕喧譁,桂魄流光浸茜紗。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溼棲鴉。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鷫衾睡未成。鬆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豔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越發得了意,鎮日家作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子,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哪裏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玩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寶玉哪裏捨得不拿進園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牀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裏。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着,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裏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着花鋤,鋤上掛着花囊,手內拿着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罷!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裏。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裏呢。“黛玉道:”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幺書?”寶玉見問,慌得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趕早兒給我瞧瞧,好多着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人去。真真這是好文章!你看了,連飯也不想喫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過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的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豔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着了忙,向前攔住說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裏,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王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也唬得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麼?”


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埋了罷,別提那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道:“那哪裏沒找到,摸在這裏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着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裏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衆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正沒個開交,忽覺背上擊了一下,及回頭看時,原來是......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妝晨繡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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