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着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爲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閒消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得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爲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衆人見他如此瘋癲,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話,所以深敬黛玉。
閒言少述。如今且說王鳳姐自見金釧兒死後,忽見幾家僕人常來孝敬她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她,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她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道:“這幾家人不大管我的事,爲什麼忽然這麼和我貼近?”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兒都必是太太房裏的丫頭,如今太太房裏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幾百錢的。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兩銀子的巧宗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這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個丫頭搪塞着身子也就罷了,又還想這個。也罷了,他們幾家的錢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這是他們自尋的,送什麼來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自管遷延着,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母女兩個與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裏大家喫西瓜,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個人。太太或看準了哪個丫頭好,就吩咐,下月好發放月錢的。”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說,什麼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只是這原是舊例,別人屋裏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王夫人聽了,又想一想道:“也罷,這個分例只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她妹妹玉釧兒罷。她姐姐服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喫個雙分子也不爲過逾了。”鳳姐答應着,回頭找玉釧兒笑道:“大喜,大喜!”玉釧兒過來磕了頭。王夫人問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道:“可都按數給她們?”鳳姐見問得奇,忙道:“怎麼不按數給!”王夫人道:“前兒我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是什麼原故?”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從舊年他們外頭商議的,姨娘們每位的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樂得給她們呢,他們外頭又扣着,難道我添上不成?這個事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麼來,怎麼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的。爲是他們說只有這個項數,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手裏每月連日子都不錯給她們呢。先時在外頭關,哪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王夫人聽說,也就罷了。半日,又問:“老太太屋裏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道:“這就是了。你寶兄弟也並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裏的人。”鳳姐笑道:“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她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爲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然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她的。若不裁她的,須得環兄弟屋裏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如何惱得氣得呢?”薛姨姨笑道:“你們只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似的,只聽他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薛姨媽笑道:“說得何嘗錯,只是你慢些說豈不省力。”鳳姐纔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裏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答應了,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我的話。”薛姨媽道:“早就該如此。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她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裏頭帶着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裏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服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鳳姐道:“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她在屋裏豈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則都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她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着,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說畢半日,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檐上,只見有幾個執事的媳婦子正等她回事呢,見她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麼事,說了這半天?可是要熱着了。”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着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裏過門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訴衆人道:“你們說我回了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樣克毒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胡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孃的春夢!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才知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一想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一面罵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
卻說王夫人等這裏喫畢西瓜,又說了一會閒話,各自方散去。寶釵與黛玉等回至園中,寶釵因約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說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談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一併連兩隻仙鶴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寶釵便順着遊廊來至房中,只見外間牀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過十錦槅子,來至寶玉的房內,見寶玉在牀上睡着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裏做針線,旁邊放着一柄白犀塵。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裏哪裏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帚子趕什麼?”襲人不防,猛擡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也不防,嚇了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裏鑽進來,人也看不見,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螞蟻叮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後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裏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裏長的,聞香就撲。”說着,一面又瞧她手裏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面扎着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麼大工夫?”襲人向牀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麼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肯帶,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裏縱蓋不嚴些兒,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奈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着便走了。寶釵只顧看着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纔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得拿起針來替她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雲約她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裏去找襲人。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着紗窗往裏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着在牀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着蠅帚子。林黛玉見了這個景況,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見她這般光景,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口裏不讓人,怕她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她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她說午間要到池子裏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裏找她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她走了。
這裏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兒,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有醒呢?”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可曾進來?”寶釵道:“沒見她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她們沒告訴你什麼話?”襲人笑道:“左不過是她們那些玩話,有什麼正經說的。”寶釵笑道:“今兒她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只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爲那話了。”襲人只得喚起兩個丫鬟來,一同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裏來。果然是告訴她這話,又叫她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見賈母去,倒把襲人不好意思的。見過王夫人急忙回來,寶玉已醒了,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寶玉。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裏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裏沒着落,終久算什麼,說了那麼些無情無義生分的話嚇我。從今以後,我可看誰敢來叫你去!”襲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麼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你也沒意思。”襲人笑道:“有什麼沒意思,難道做了強盜賊,我也跟着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一口氣不在,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捂她的嘴說道:“罷,罷,罷!不用說這些話了。”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了,連忙笑着用話截開,只揀那寶玉素喜談者問之。先問他春風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然後談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談到女兒死,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談至濃快時,見她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究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襲人道:“忠臣良將,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將了,他念兩句書窩在心裏,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實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爲人,就是我死得得時了。”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理他。那寶玉方閤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丟開了。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得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得好,因着意出角門來找時,只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寶玉因問“齡官在那裏?”衆人都告訴他說:“在她房裏呢。”寶玉忙至她房內,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寶玉素習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她起來唱“嫋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擡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她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說了出來。寶官便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哪去了?”寶官道:“纔出去了,一定還是齡官要什麼,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聽了以爲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裏又提着個雀兒籠子,上面扎着個小戲臺,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往裏走着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麼雀兒?會銜旗串戲臺?”賈薔笑道:“是個玉頂金豆。”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房裏來。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只見賈薔進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麼?”,賈薔道:“買了個雀兒你玩,省得天天悶悶的沒個開心。我先玩個你看。”說着,便拿些穀子哄得那個雀兒在戲臺上亂串,銜鬼臉旗幟。衆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她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裏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它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哪裏的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它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着,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裏,你拿了它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你叫人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着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他說喫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着,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會了劃“薔”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着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昨夜不過是些玩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爲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且說林黛玉當下見了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哪裏着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向他說道:“我纔在舅母跟前聽見,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麼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我。”襲人忙道:“這是什麼話?她比不得大老爺。這裏又住得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她思量。你怕熱,只清早起到那裏磕個頭,喫鍾茶再來,豈不好看。”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什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麼睡着了,褻瀆了她。”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着,忽見史湘雲穿得齊齊整整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她。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林兩個只得送她至前面。那史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是寶釵心內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訴了她嬸孃,待她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她走了。衆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着,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着她上車去了,大家方纔進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