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
卻說賈政出門去後,外面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正無聊之際,只見翠墨進來,手裏拿着一副花箋送與他。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着了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
娣探謹奉: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採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又複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瘃惠愛之深哉耶!今因伏几憑牀處默之時,忽思及歷來古人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者盤桓於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
寶玉看了,不覺喜得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面說,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後面。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裏拿着一個字帖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口等着呢,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託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啓,並叩檯安男芸跪書
寶玉看了笑問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麼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爲他想着。你便把花兒送到我屋裏去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已都在那裏了。
衆人見他進來,都笑說道:“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就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纔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佔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裏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衆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她去,燉了脯來喫酒。”衆人不解。黛玉笑道:“你們不知,古人曾雲‘蕉葉覆鹿’。她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衆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衆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愛哭,將來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她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麼。李紈道:“我是封她‘蘅蕪君’了,不知你們以爲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乾的營生,還提它作什麼。”探春道:“你的號多得很,又起什麼。我們愛叫你什麼,你就答應着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做什麼?”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纔是。”寶釵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保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沒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纔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裏地方大,竟在我那裏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極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見她二人悅服,也不好強,只得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纔好。”探春道:“若只管會得多,又沒趣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次纔好。”寶釵點頭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她情願加一社的,或情願到她那裏去,或附就了來,亦可使得,豈不活潑有趣。“衆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方不負我這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的公道。”李紈道:“方纔我來時,看見他們擡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它來?”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才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着,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衆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着,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着,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待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爲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寶玉揹着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她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纔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快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麼?“黛玉也不理。寶玉道:”我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說着,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衆人都道:”自然。“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爲肌骨易銷魂。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大家看了,稱讚一回,又看寶釵的: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着又看寶玉的,道是: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爲魂。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終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着提筆一揮而就,擲與衆人。李紈等看她寫道是: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爲土玉爲盆。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是: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衆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衆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爲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得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得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只得罷了。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你們只管另擇日子補開,哪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裏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纔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纔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當下別人無話。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帖兒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是哪裏來的,婆子便將寶玉前一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叫擺好,讓她們在下房裏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擡花來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喫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裏面差使的。姑娘有什麼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什麼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上的小子們僱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裏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着去了。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槽空着。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哪去了?”衆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傢伙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纔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着,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這瓶來,我又想起笑話來了。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十二分。因那日見園裏桂花開了,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裏的纔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着,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得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得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得單薄。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事小,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裏,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要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玉又是怎樣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着衆人,太太自爲又增了光,堵了衆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纔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她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她,剩下的纔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裏誰的?我因爲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給誰來着。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聽喜歡喜歡。哪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衆人聽了,都笑道:“罵得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裏還罷了,太太屋裏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那夥人見是這屋裏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事,不如早些收來拿正經。”晴雯聽說,便擲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這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哪裏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裏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着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秋紋也同她出來,自去探春那裏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向她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打發你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裏面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又揭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慄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裏園子裏新結的果子,寶二爺叫送來與姑娘嚐嚐。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罷。這絹包兒裏頭是姑娘上日叫我做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着用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宋嬤嬤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麼說的沒有,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又別說忘了話。”襲人因問秋紋道:“方纔可見在三姑娘那裏?”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裏商議起什麼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只去罷。”宋嬤嬤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襲人又囑咐她:“從後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着呢。”宋媽媽去了,不在話下。
寶玉回來,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與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她。我自覺心裏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她去。這詩社裏若少了她還有什麼意思。”襲人勸道:“什麼要緊,不過是玩意兒。她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裏又作不得主兒。告訴她,她要來又由不得她;不來她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她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她去。”正說着,宋媽媽已經回來,回覆道生受,與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麼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作詩呢。史大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她去,急得了不得。”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着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史湘雲纔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她,又要與她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她看,先說與她韻。她後來,先罰她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她一個東道再說。”湘雲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衆人見她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麼忘了她,遂忙告訴她韻。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着遞與衆人。衆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哪裏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其一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爲悲秋易斷魂。玉燭滴乾風裏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衆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衆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她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她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她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裏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嬸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爲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裏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裏有一個夥計,他家田裏出的很好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裏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裏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喫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子裏賞桂花、喫螃蟹,因爲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呢。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裏取上幾罈好酒來,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他想得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爲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她怎麼胡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宦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像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裏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哪裏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身心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湘雲只答應着,因笑道:“我如今心裏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作的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爲賓,以人爲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着,又新鮮又大方。”湘雲笑道:“這卻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虛字纔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算得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何?”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定。”說着,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一發編出它個次序先後來。”湘雲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爲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爲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湘雲依言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爲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爲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爲此而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這樣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是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詩,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了,誰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爲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後趕着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纔息燈安寢。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