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國府元宵開夜宴

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了;且不出門,只叫:“快傳大夫!”一時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浮微縮起來,敢是喫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清了,這汗後失於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爺!你幹你的去罷,哪裏就得癆病了!”


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她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習飲食清淡,飢飽無傷。這賈宅中的風俗祕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爲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日一病時,淨餓了兩三日,又謹慎服藥調治,如今雖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喫飯,炊爨飲食亦便,寶玉自能變法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墜兒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語,一一的告訴了一遍。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只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日,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猶未大愈,因此詩社之日,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王子騰昇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不提。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着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這日,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針線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裏頭成色不等,共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說着遞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尤氏命:“收起這個來,叫他把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賈珍進來喫飯,賈蓉之妻迴避了。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見過,置了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託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又體面,又是沾恩錫福的。除咱們這樣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若不仗着這銀子,拿什麼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大,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


二人正說着,只見人回:“哥兒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麼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兒不在禮部關領,又分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了下來。光祿寺的官兒們都說,問父親好,多日不見,都着實想念。”賈珍笑道:“他們哪裏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又寫着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干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硃筆花押。


賈珍喫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着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大爐內焚了。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璉二嬸子,正月裏請喫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叫書房裏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犯了。舊年不留心重了幾家人家,不說咱們不留心,倒像兩宅商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一樣。”賈蓉忙答應了過去。一時,拿了請人喫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與賴升去看了,請人別重這上頭的日子。因在廳上看着小廝們擡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


只見小廝手裏拿着個稟帖,並一篇帳目,回說:“黑山村的烏莊頭來了。”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纔來。”說着,賈蓉接過稟帖和帳目,忙展開捧着,賈珍倒揹着兩手,向賈蓉手內看去,那紅稟帖上寫着:“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說:“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罷了。”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着:“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瓟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蔘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乾二十斤,榛、鬆、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幹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乾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賈珍便命:“帶進他來。”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他起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道:“託爺的福,還走得動。”賈珍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得慌。他們可不是都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的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得很,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着來了。”賈珍道:“我說呢,怎麼今兒纔來。我纔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烏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裏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做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裏只一百多裏,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着那府裏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着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倒可以,沒有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裏,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烏進孝笑道:“那府裏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他這話,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裏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她心裏縱有這心,她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綵緞、古董玩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麼?這二年,哪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家老實人,外明不知裏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裏頭苦。”賈蓉又笑向賈珍道:“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哪裏就窮到如此。她必定是見去路太多了,實在賠得狠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項的錢,先設出這法子來,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裏卻有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說着,便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裏賈珍吩咐將方纔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裏。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例來,一份一份的堆在月臺下,命人將族中的子侄喚來,分給他們。接着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與賈珍之物。賈珍看着收拾完備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閒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作什麼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裏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着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閒着,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裏管事,家廟裏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裏過,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得像個手裏使錢辦事的?先前說你沒進益,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像了。”賈芹道:“我家裏原人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裏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裏,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裏又有了錢,離着我們又遠,你就爲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得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璉二叔說,換回你來。”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人回:“北府水王爺送了字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說我不在家。”賈蓉去了,這裏賈珍攆走賈芹,看着領完東西,回房與尤氏喫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比往日更忙,都不必細說。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硃紅大高照燈,點得兩條金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誥封者,皆按品級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着衆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侯,然後引入宗祠。


且說薛寶琴是初次進賈祠觀看,便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宇,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面懸一匾,寫着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聖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亦衍聖公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臺上設着青綠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


俱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


亦是御筆。裏邊香燭輝煌,錦帳繡幕,雖列着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衆人圍隨着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着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


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衆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妻子,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於王夫人。王夫人傳於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爲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爲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爲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衆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聲鏗鏘叮噹,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


尤氏上房早已襲地鋪滿紅氈,當地放着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鋪着新猩紅氈,設着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鋪皮褥,讓賈母一輩的兩三個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之後小炕上,也鋪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了。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蓉妻捧與衆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蓉妻又捧與衆姊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侯。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賈母喫茶,與老妯娌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挽起來。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及鳳丫頭不成?”鳳姐兒攙着賈母笑道:“老祖宗快走罷,咱們家去喫,別理她。”賈母笑道:“你這裏供着祖宗,忙得什麼似的,哪裏擱得住我鬧!況且每年我不喫,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兒再喫,豈不多喫些?”說得衆人都笑了。又吩咐她:“好生派妥當人夜裏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上了轎。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們才領轎伕,請了轎出大門。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同至榮府。


這裏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合面設列着寧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邊合面設列着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廳,直開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便轉彎向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衆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室之中,亦是錦裀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坐,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喫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便回來,歸了正坐。賈敬、賈赦等領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價難爲你們,不行禮罷。”一面說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兩旁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婦、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衆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竈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着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也挑着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皆打扮得花團錦簇,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至次日五鼓,賈母等又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二人說話取便,或者同寶玉、寶琴、釵、玉等姊妹趕圍棋、抹牌作戲。王夫人與鳳姐天天忙着請人喫年酒,那邊廳上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綵。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領了半日。王夫人和鳳姐兒連日被人請去喫年酒,不能勝記。


至十五日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几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佳燈,帶領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請他,於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便這幾日在家內,亦是淨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不在話下。賈赦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隨他去了。賈赦自到家中,與衆門客賞燈喫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便快樂,另與這邊不同的。


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幾,几上設爐瓶三事,焚着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着山石、佈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着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吊,裏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


原來繡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她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或歌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她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爲“慧繡”。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們,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說這“繡”字不能盡其妙,這樣筆跡說一“繡”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議了,將“繡”字便隱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爲“慧紋”。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只有兩三件,上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只剩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在請客各色陳設之內,只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玩。又有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着“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草。


上面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賈母於東邊設一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頭又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與衆人說笑一回,又自取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媽、李嬸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罷。”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有一張高几,卻設着瓔珞、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精緻小高桌,設着酒杯匙箸,將自己這一席設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着。每一饌一果來,先捧與賈母看了,喜則留在小桌上,嘗一嘗,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賈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等。


兩邊大梁上,掛着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幹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着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琅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檐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各色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几席,便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菱、賈菖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衆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於熱鬧的;或有家內沒有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留,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肯來的;甚至於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爲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衆雖,女客來者,只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男子只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是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間小宴中,數來也算是熱鬧的了。


當下又有林之孝之妻,帶了六個媳婦,擡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着一條紅氈,氈上放着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着,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指示:“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來。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放下桌子,一併將錢都打開,將彩繩抽去,散堆在桌上。


此時,正唱《西樓?樓會》這出將終,於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喫,是要緊的。”說畢,引得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爲他說得巧。”便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錢堆內,每人便撮了一簸籮,走出來,向戲臺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喫的!”說着向臺上便一撒,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響。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擡了大簸籮的錢來,暗暗的預備在那裏。聽見賈母一賞,――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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