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掉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她什麼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牀邊坐着,大家玩笑,見她來了,都問:“什麼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麼?”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纔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說着,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她喫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裏寶玉聽了這話,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它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只能書不舛錯,便有它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於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谷粱”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得半篇詞組,雖閒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緻、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況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着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後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麼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着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她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她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衆人都發起笑來。寶玉忙勸道:“饒她罷,原該叫她們都睡去纔是。你們也該替換着睡去。”襲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麼。”寶玉聽她說得懇切,只得又讀。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纔是。”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着它些罷。”


話猶未了,只聽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衆人聽說,忙問:“在哪裏?”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着了。”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着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晴雯便道:“別放狗屁!你們查得不嚴,怕耽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纔剛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得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裏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衆人聽了,嚇得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衆人皆知寶玉嚇着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訪查,一一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邢夫人並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着一時半刻,或夜裏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鬥牌,小小的玩意,不過爲熬困。近來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之事。”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爲何不早回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裏頭的利害。你自爲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喫酒,既喫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係不小。這事豈可輕恕!”


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當着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至園內傳齊了人,一一盤查。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大頭家,一個就是林之孝的兩姨親家,一個就是園內廚房裏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爲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併燒燬,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衆人,將爲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


林之孝家的見她的親戚又給她打了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他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媽子們,一個個仗着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她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往鳳姐兒處來閒話了一回,因她也不自在,只得往園內尋衆姑嫂閒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着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擡頭看見,方纔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什麼狗不識兒,這麼歡喜?拿來我瞧瞧。”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只因她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因喜歡她爽利便捷,又喜她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爲“呆大姐”,常悶來便引她取笑一回,毫無忌避,因此又叫她作“癡丫頭”。她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她,衆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她時,便入園內來玩耍。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後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其華麗精緻,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得巧,真個是狗不識呢!太太請瞧一瞧。”說着,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哪裏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後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得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麼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她。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迎春低着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她兩次,她不聽也無法。況且她是媽媽,只有她說我的,沒有我說她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她原該說,如今她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份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纔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麼意思!再者,只她去放頭兒,還恐怕她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面軟的,未必不周接她些。若被她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麼過節!”迎春不語,只低頭弄衣帶。邢夫人見她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話說,--只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裏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纔是。怎麼反不及她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爲高。”旁邊伺侯的媳婦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裏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竟不顧恤一點兒。”邢夫人道:“連她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麼呢!”一言未了,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她自去養病,我這裏不用她伺候。”接着,又有探春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邊來。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繡橘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哪裏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着呢。’叫問司棋。司棋雖病着,心裏卻明白。我去問她,她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暫放着,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着落,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她拿去暫時借一肩了。我只說她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她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她想也無益。”繡橘道:“何曾是忘記!她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裏,將此事回了她,或她着人去要,或她省事拿幾吊錢來替她賠補。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桔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她。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她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她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她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桔立意去回鳳姐,估着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橘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得撈梢,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可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究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喫奶的情分,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面,救出她老人家來纔好。”迎春先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纔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去?”繡橘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


王住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她,繡橘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橘發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兒、姐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裏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哪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橘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麼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賬,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


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着你什麼,你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繡橘倒茶來。繡橘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她倒賴說姑娘使了她們的錢,這如今竟要准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爲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着繡橘問着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安慰她。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較口。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牀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問:“纔剛誰在這裏說話?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說什麼,左不過是她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它。”探春笑道:“我才聽見什麼‘金鳳’,又是什麼‘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司棋、繡橘道:“姑娘說得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哪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着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樣是算賬,不過要東西只說得一聲兒。如今她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她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她要什麼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她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她們要了不成!你叫她進來,我倒要問問她。”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累於她?”探春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她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絲鳳因何又夾在裏頭?”


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繡橘等告出她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胡塗。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纔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着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說,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裏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


誰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待書,待書出去了。這裏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胡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平兒忙道:“姑娘怎麼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當時,住兒媳婦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着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你聽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裏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裏來的例?”繡橘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裏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去纔是。”


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她婆婆,仗着是媽媽,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折算,威逼着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裏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她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她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脣亡’,我自然有些驚心。”平兒向迎春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她現是姑娘的奶嫂,據姑娘怎麼樣爲是?”


當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她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她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爲她們反欺誑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使此事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衆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一語未了,只見又有一人進來。正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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