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話說秦業父子專候賈家的人來送上學擇日之信。原來寶玉急於要和秦鐘相遇,卻顧不得別的,遂擇了後日上學。“後日一早請秦相公到我這裏,會齊了,一同前去。”打發人送了去信。


至是日一早,寶玉未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停妥,坐在牀沿上發悶。見寶玉醒來,只得服侍他梳洗。寶玉見她悶悶的,因笑問道:“好姐姐,你怎麼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得你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裏話?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終究怎麼樣呢?但只一件:讀書之時只想著書,不讀書的時節想着家裏些。別和他們一處玩鬧,碰見老爺不是玩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工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體諒。”襲人說一句,寶玉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給小子們去了。學裏冷,好歹想着添換,比不得家裏有人照看。腳爐手爐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們添。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寶玉道:“你放心,出外頭我自己都會調停的。你們也別悶死在屋裏,長和林妹妹一處去玩笑纔好。”說着,俱已穿戴齊備,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等。寶玉又去囑咐了晴雯、麝月等幾句,方出來見賈母。賈母未免也有幾句囑咐他的話。然後去見王夫人,又出來書房中見賈政。


偏生這日賈政回家得早,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閒話。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裏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這門!”衆清客相公們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的。天也將飯時,世兄竟快請罷!”說着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的手走出去了。


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外面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的。因向他說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唸了些什麼書!倒唸了些胡言混語在肚子裏,學了些精緻的淘氣。等我閒一,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帳!”嚇得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唸到第三本《詩經》,什麼‘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的滿座鬨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裏師老爺安,就說我說的: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退了出去。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避貓鼠兒似的,屏聲靜候。待他們出來,便忙忙的走了。李貴等一面撣衣服,一面說道:“可聽見了不曾?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好體面,我們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罵的。從此後也可憐見些纔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曲,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你請!只求你聽一兩句話就有了。”說着,又至賈母這邊,秦鍾早已來候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於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纔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未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學再喫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製。”嘮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麼不去辭辭你寶姐姐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


原來這賈家之義學,離此不遠,不過一里之遙。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爲學中之費。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爲塾掌,專爲訓課子弟。如今寶、秦二人來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後,二人同來同往,同坐同起,愈加親密。又兼賈母愛惜,也時常留下秦鍾,住上三天五夜,與自己的重孫一般疼愛。因見秦鐘不甚寬裕,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鍾在榮府便熟慣了。寶玉終是不安本分之人,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又發了癖性,又特向秦鍾悄說道:“咱倆人一樣的年紀,況又同窗,以後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鐘不肯,當不得寶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鯨卿”,秦鍾也只得混着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人丁與些親戚的子弟,俗語說得好:“一龍生九種,種種各別。”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自寶、秦二人來了,都生得花朵一般模樣,又見秦鍾靦腆溫柔,未語面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綿纏。因此二人更加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裏你言我語,詬誶謠諑,佈滿書房內外。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說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喫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其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雖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羨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跡。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爲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後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


可巧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命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命長孫賈瑞暫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來學中應卯了,因此秦鍾趁此和香憐擠眉使暗號,二人假裝出小恭,走至後院說梯己話。秦鍾先問他:“家裏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語未了,只聽背後咳嗽了一聲。二人嚇得忙回頭看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者。香憐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問他道:“你咳嗽什麼?難道不許我們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明說,誰許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麼!先得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奮起來。”秦、香二人急得飛紅了臉,便問道:“你拿住什麼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說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喫去?”秦鍾、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來向賈瑞前告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附助着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爲虐討好兒。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便無了提攜幫襯之人。他不說薛蟠得新棄舊,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攜幫補他,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干人,正在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不自在起來,雖不好呵叱秦鍾,卻拿着香憐作法,反說他多事,着實搶白了幾句。香憐反討了沒趣,連秦鍾也訕訕的各歸坐位去了。金榮越發得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閒話,玉愛偏又聽了不忿,兩個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纔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裏親嘴摸屁股,兩個商議定了,一對一肏,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幹。”金榮只顧得意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你道這個是誰?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着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詞。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玩柳。總恃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人誰敢來觸逆於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鍾,如何肯依?自己要挺身出來抱不平,心中且又忖度一番,:“金榮、賈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了和氣?待要不管,如此謠言,說得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止息口聲,又不傷臉面?”想畢,也裝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者喚到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幾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如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鍾,連他的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利害,下次越發狂縱難制了。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聽了這話,又有賈薔助着,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麼東西!”賈薔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兒說:“是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賈瑞不敢強他,只得隨他去了。這裏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肏屁股不肏,管你雞(原字爲左毛右幾)巴(原字爲左毛右巴)相干!橫豎沒肏你爹去就罷了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嚇得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賈瑞忙吆喝:“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鍾。尚未去時,從腦後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並不知系何人打來的,幸未打着,卻又打在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


這賈菌亦系榮國府近派的重孫,其母亦少寡,獨守着賈菌。這賈菌與賈蘭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誰知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個淘氣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打着茗煙,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麼!”罵着,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照那邊掄了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掄到半道,至寶玉、秦鍾桌案上就落了下來。只聽"豁啷啷"一聲響,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筆硯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賈菌便跳出來,要揪打那一個飛硯的。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裏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道:“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得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鬧。衆頑童也有趁勢幫着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兒亂笑,喝着聲兒叫打的。登登間鼎沸起來。


外邊李貴等幾個大僕人聽見裏邊作起反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原故,衆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等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子上,打起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見喝住了衆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倒派我們的不是,聽着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見人欺負我,他豈有不爲我的?他們反打夥兒打了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了,這還在這裏念什麼書!茗煙他也是爲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罷。”李貴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爲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得咱們沒理似的。依我的主意,那裏的事情那裏了結,何必驚動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這裏,你老人家就是這學裏的頭腦了,衆人看你行事。衆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賈瑞道:“我吆喝着都不聽。”李貴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些兄弟纔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脫不過的。還不快作主意撕羅開了罷!”寶玉道:“撕羅什麼?我必是回去的!”秦鍾哭道:“有金榮,我是不在這裏唸書的。”寶玉道:“這是爲什麼?難道有人家來得,咱們倒來不得?我必回明白衆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金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說起哪一房的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裏璜大奶奶的侄兒。哪是什麼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着借當頭。我眼裏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李貴忙斷喝不止,說:“偏你這小狗肏的知道,有這些蛆嚼!”寶玉冷笑道:“我只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兒,我就去問問她來!”說着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包著書,又得意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去她家,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她呢,僱上一輛車拉進去,當着老太太問她,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後再回老爺、太太,就說寶玉全是你調唆的。我這裏好容易勸哄好了一半,你又來生個新法子。你鬧了學堂,不說變法兒壓息了纔是,倒要往大里鬧!”茗煙方不敢作聲兒了。


此時,賈瑞也生恐鬧大了,自己也不乾淨,只得委曲着來央告秦鍾,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後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先是不肯,後來禁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原是你起的端,你不這樣,怎得了局?”金榮強不過,只得與秦鍾作了揖。寶玉還不依,偏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榮說:“俗語說得好:‘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既惹出事來,少不得下點氣兒,磕個頭就完事了。”金榮無奈,只得進前來與秦鍾磕頭。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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