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聖天子求賢問道 莊徵君辭爵還家
話說莊徵君看見那人跳下騾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車來跪下,扶住那人,說道:
“足下是誰?我一向不曾認得。”那人拜罷起來,說道:“前面三裏之遙便是一個村店,老先生請上了車,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裏談一談。”莊徵君道:“最好。”上了車子。那人也上了騾子,一同來到店裏。彼此見過了禮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師裏算着徵辟的旨意到南京去,這時候該是先生來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儀門,遇着騾轎車子,一路問來,果然問着。今幸得接大教。”莊徵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貴鄉何處?”那人道:“小弟姓盧,名德,字信侯,湖廣人氏。因小弟立了一個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尋遍了,藏在家裏。二十年了,也尋的不差甚麼的了。只是國初四大家,只有高青邱是被了禍的,文集人家是沒有,只有京師一個人家收着。小弟走到京師,用重價買到手,正要回家去,卻聽得朝廷徵辟了先生。我想前輩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訪他文集,況先生是當代一位名賢,豈可當面錯過。因在京候了許久,一路問的出來。”莊徵君道:“小弟堅臥白門,原無心於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來一走。卻喜邂逅中得見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兩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爲情。今夜就在這店裏權住一宵,和你連牀談談。”又談到名人文集上。莊徵君向盧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讀書好古,豈不是個極講求學問的?但國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邱文字,雖其中並無毀謗朝廷的言語,既然太祖惡其爲人,且現在又是禁書,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罷。小弟的愚見:讀書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約,總以心得爲主。先生如回貴府,便道枉駕過舍,還有些拙著慢慢的請教。”盧信侯應允了。次早分別,盧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莊徵君進了彰儀門,寓在護國寺。徐侍郎即刻打發家人來候,便親自來拜。莊徵君會着。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莊徵君道:“山野鄙性,不習車馬之勞,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長途不覺委頓,所以不曾便來晉謁,反勞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爲料理,恐三五日內就要召見。”
這時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過了三日,徐侍郎將內閣抄出聖旨送來。上寫道:
“十月初二日,內閣奉上諭:朕承祖宗鴻業,寤寐求賢,以資治道。朕聞師臣者王,古今通義也。今禮部侍郎徐基所薦之莊尚志,着於初六日入朝引見,以光大典。欽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衛士擺列在午門外,鹵簿全副設了,用的傳臚的儀制,各官都在午門外候着。只見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門大開,各官從掖門進去。過了奉天門,進到奉天殿,裏面一片天樂之聲,隱隱聽見鴻臚寺唱:“排班。”淨鞭響了三下,內官一隊隊捧出金爐,焚了龍涎香,宮女們持了宮扇,簇擁着天子升了寶座,一個個嵩呼舞蹈。莊徵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末,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當下樂止朝散。那二十四個馱寶瓶的象,不牽自走,真是:“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各官散了。
莊徵君回到下處,脫去衣服,徜徉了一會,只見徐侍郎來拜。莊徵君便服出來會着。茶罷,徐侍郎問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曠典。先生要在寓靜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見。”過了三日,又送了一個抄的上諭來:
“莊尚志着於十一日便殿朝見,特賜禁中乘馬。欽此。”
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莊徵君到了午門。徐侍郎別過,在朝房候着。莊徵君獨自走進午門去。只見兩個太監,牽着一匹御用的馬,請莊徵君上去騎着。兩個太監跪着墜蹬。候莊徵君坐穩了,兩個太監籠着繮繩,那扯手都是赭黃顏色,慢慢的走過了幹清門。到了宣政殿的門外,莊徵君下了馬。那殿門口又有兩個太監,傳旨出來,宣莊尚志進殿。莊徵君屏息進去,天子便服坐在寶座。莊徵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託天地祖宗,海宇昇平,邊疆無事。只是百姓未盡溫飽,士大夫亦未見能行禮樂。這教養之事,何者爲先?所以特將先生起自田間。望先生悉心爲朕籌劃,不必有所隱諱。”莊徵君正要奏對;不想頭頂心裏一點疼痛,着實難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問,一時不能條奏,容臣細思,再爲啓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罷。先生務須爲朕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於古而不戾於今罷了。”說罷,起駕回宮。莊徵君出了勤政殿,太監又籠了馬來,一直送出午門。徐侍郎接着,同出朝門。徐侍郎別過去了。
莊徵君到了下處,除下頭巾,見裏面有一個蠍子。莊徵君笑道:“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次日起來,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個蓍,筮得“天山遯”。莊徵君道:“是了。”便把教養的事,細細做了十策。又寫了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從通政司送了進去。自此以後,九卿六部的官,無一個不來拜望請教。莊徵君會的不耐煩,只得各衙門去回拜。大學士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來的莊年兄,皇上頗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來學生這裏走走?我欲收之門牆,以爲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這話婉婉向莊徵君說了。莊徵君道:“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況太保公屢主禮闈,翰苑門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這一個野人?這就不敢領教了。”侍郎就把這話回了太保,太保不悅。
又過了幾天,天子坐便殿,問太保道:“莊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細看,學問淵深。這人可用爲輔弼麼?”太保奏道:“莊尚志果系出羣之才,蒙皇上曠典殊恩,朝野胥悅。但不由進士出身,驟躋卿貳,我朝祖宗,無此法度,且開天下以倖進之心。伏候聖裁。”天子嘆息了一回,隨教大學士傳旨:
“莊尚志允令還山,賜內帑銀五百兩,將南京元武湖賜與莊尚志著書立說,鼓吹休明。”
傳出聖旨來,莊徵君又到午門謝了恩,辭別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滿朝官員都來餞送,莊徵君都辭了,依舊叫了一輛車,出彰儀門來。
那日天氣寒冷,多走了幾里路,投不着宿頭,只得走小路,到一個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着一間草房,裏面點着一盞燈,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站在門首。莊徵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錯過了宿頭,要借老爹這裏住一夜,明早拜納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誰家頂着房子走?借住不妨。只是我家只得一間屋,夫妻兩口住着,都有七十多歲,不幸今早又把個老妻死了,沒錢買棺材,現停在屋裏。客官卻在那裏住?況你又有車子,如何拿得進來?”莊徵君道:“不妨,我只須一席之地,將就過一夜,車子叫他在門外罷了。”那老爹道:“這等,只有同我一牀睡。”莊徵君道:“也好。”
當下走進屋裏,見那老婦人屍首直殭殭停着,傍邊一張土炕。莊徵君鋪下行李,叫小廝同車夫睡在車上,讓那老爹睡在炕裏邊。莊徵君在炕外睡下,番來覆去睡不着。到三更半後,只見那死屍漸漸動起來。莊徵君嚇了一跳,定睛細看,只見那手也動起來了,竟有一個坐起來的意思。莊徵君道:“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會,總不得醒。莊徵君道:“年高人怎的這樣好睡!”便坐起來看那老爹時,見他口裏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已是死了。回頭看那老婦人,已站起來了,直着腿,白瞪着眼。原來不是活,是走了屍。莊徵君慌了,跑出門來,叫起車伕,把車攔了門,不放他出去。莊徵君獨自在門外徘徊,心裏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動,我若坐在家裏,不出來走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這一場虛驚!”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義禮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車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屍也倒了,一間屋裏,只橫着兩個屍首。莊徵君感傷道:“這兩個老人家就窮苦到這個地步!我雖則在此一宿,我不殯葬他,誰人殯葬?”因叫小廝、車伕前去尋了一個市井,莊徵君拿幾十兩銀子來買了棺木,市上僱了些人擡到這裏,把兩人殮了。又尋了一塊地,也是左近人家的,莊徵君拿出銀子去買。買了,看着掩埋了這兩個老人家。掩埋已畢,莊徵君買了些牲醴紙錢,又做了一篇文。莊徵君灑淚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來羅拜在地下,謝莊徵君。
莊徵君別了臺兒莊,叫了一隻馬溜子船,船上頗可看書。不日來到揚州,在鈔關住了一日,要換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只見岸上有二十多乘齊整轎子歇在岸上,都是兩淮總商來候莊徵君,投進帖子來。莊徵君因船中窄小,先請了十位上船來。內中幾位本家,也有稱叔公的,有稱尊兄的,有稱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蕭柏泉。衆鹽商都說是:“皇上要重用臺翁,臺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蕭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負大才,要從正途出身,不屑這徵辟,今日回來,留待下科掄元。皇上既然知道,將來鼎甲可望。”莊徵君笑道:“徵辟大典,怎麼說不屑?若說掄元,來科一定是長兄。小弟堅臥煙霞,靜聽好音。”蕭柏泉道:“在此還見見院、道麼?”莊徵君道:“弟歸心甚急,就要開船。”說罷,這十位作別上去了,又做兩次會了那十幾位。莊徵君甚不耐煩。隨即是鹽院來拜,鹽道來拜,分司來拜,揚州府來拜,江都縣來拜,把莊徵君鬧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開船。當晚總商湊齊六百銀子到船上送盤纏,那船已是去的遠了,趕不着,銀子拿了回去。
莊徵君遇着順風,到了燕子磯,自己歡喜道:“我今日復見江上佳麗了!”叫了一隻涼篷船,載了行李,一路盪到漢西門。叫人挑着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與娘子相見,笑道:“我說多則三個月,少則兩個月便回來,今日如何?我不說謊麼?”娘子也笑了,當晚備酒洗塵。
次早起來,才洗了臉,小廝進來稟道:“六合高大老爺來拜。”莊徵君出去會。纔會了回來,又是布政司來拜,應天府來拜,驛道來拜,上、江二縣來拜,本城鄉紳來拜,哄莊徵君穿了靴又脫,脫了靴又穿。莊徵君惱了,向娘子道:“我好沒來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賜了我,我爲甚麼住在這裏和這些人纏?我們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當下商議料理,和娘子連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這湖是極寬闊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邊臺城望見雞鳴寺。那湖中菱、藕、蓮、芡,每年出幾千石。湖內七十二隻打魚船,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湖中間五座大洲:四座洲貯了圖籍;中間洲上,一所大花園,賜與莊徵君住,有幾十間房子。園裏合抱的老樹,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時不斷的花。又有一園的竹子,有數萬竿。園內軒窗四啓,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門口繫了一隻船,要往那邊,在湖裏渡了過去;若把這船收過,那邊飛也飛不過來。莊徵君就住在花園。
一日,同娘子憑欄看水,笑說道:“你看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們的了!我們日日可以遊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了清涼山去看花!”閒着無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詩說》,叫娘子坐在傍邊,念與他聽。唸到有趣處,喫一大杯,彼此大笑。莊徵君在湖中着實自在。
忽一日,有人在那邊岸上叫船。這裏放船去渡了過來,莊徵君迎了出去。那人進來拜見,便是盧信侯。莊徵君大喜道:“途間一別,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這裏?”盧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這裏。你原來在這裏做神仙,令我羨殺!”莊徵君道:“此間與人世絕遠,雖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時,只怕再來就要迷路了。”當下備酒同飲。喫到三更時分,小廝走進來,慌忙說道:“中山王府裏發了幾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隻魚船都拿了,渡過兵來,把花園團團圍住!”莊徵君大驚。又有一個小廝進來道:“有一位總兵大老爺進廳上來了。”莊徵君走了出去。那總兵見莊徵君施禮。莊徵君道:“不知舍下有甚麼事?”那總兵道:“與尊府不相干。”便附耳低言道:“因盧信侯家藏《高青邱文集》,乃是禁書,被人告發;京裏說這人有武勇,所以發兵來拿他。今日尾着他在大老爺這裏,所以來要這個人,不要使他知覺走了。”莊徵君道:“總爺,找我罷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監,走了都在我。”那總兵聽見這話,道:“大老爺說了,有甚麼說。我便告辭。”莊徵君送他出門,總兵號令一聲,那些兵一齊渡過河去了。盧信侯已聽見這事,道:“我是硬漢,難道肯走了帶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監去!”莊徵君笑道:“你只去權坐幾天。不到一個月,包你出來,逍遙自在。”盧信侯投監去了。
莊徵君悄悄寫了十幾封書子,打發人進京去遍託朝裏大老,從部裏發出文書來,把盧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問了罪。盧信侯謝了莊徵君,又留在花園住下。
過兩日,又有兩個人在那邊叫渡船渡過湖來。莊徵君迎出去,是遲衡山、杜少卿。莊徵君歡喜道:“有趣!‘正欲清談聞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遲衡山說要所訂泰伯祠的禮樂。莊徵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將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交與遲衡山拿去了。
轉眼過了年。到二月半間,遲衡山約同馬純上、蘧駪夫、季葦蕭、蕭金鉉、金東崖,在杜少卿河房裏商議祭泰伯祠之事。衆人道:“卻是尋那一位做個主祭?”遲衡山道:“這所祭的是個大聖人,須得是個聖賢之徒來主祭,方爲不愧。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衆人道:“是那一位?”遲衡山迭着指頭,說出這個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千流萬派,同歸黃河之源;玉振金聲,盡入黃鐘之管。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