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二十八回

裏克兩弒孤主 穆公一平晉亂


話說荀息擁立公子奚齊,百官都至喪次哭臨,惟狐突託言病篤不至,裏克私謂丕鄭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


丕鄭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與探之。”二人登車,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裏克告曰:“主上晏駕,重耳、夷吾俱在外,叔爲國大臣,乃不迎長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黨,怨奚齊子母入於骨髓,只礙主上耳,今聞大變,必有異謀。秦、翟輔之於外,國人應之於內,子何策以御之?”


荀息曰:“我受先君遺託而傅奚齊,則奚齊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萬一力不從心,惟有一死,以謝先君而已。”


丕鄭父曰:“死無益也,何不改圖?”


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許先君矣,雖無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勸諭,荀息心如鐵石,終不改言,乃相辭而去。


裏克謂鄭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誼,故明告以利害,彼堅執不聽,奈何?”


鄭父曰:“彼爲奚齊,我爲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


於是二人密約,使心腹力士,變服雜於侍衛服役之中,乘奚齊在喪次,就刺殺於苫塊之側,時優施在旁,挺劍來救,亦被殺,一時幕間大亂。荀息哭臨方退,聞變大驚,疾忙趨入,撫屍大慟曰:“我受遺命託孤,不能保護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觸柱而死,驪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殯,大夫獨不念乎?且奚齊雖死,尚有卓子在,可輔也。”荀息乃誅守幕者數十人,即日與百官會議,更扶卓子爲君,時年才九歲。


裏克、丕鄭父佯爲不知,獨不與議。梁五曰“孺子之死,實裏、丕二人爲先太子報仇也。今不與公議,其跡昭然,請以兵討之。”


荀息曰:“二人者,晉之老臣,根深黨固,七輿大夫,半出其門,討而不勝,大事去矣,不如姑隱之,以安其心而緩其謀,俟喪事既畢,改元正位,外結鄰國,內散其黨,然後乃可圖矣。”


梁五退謂東關五曰:“荀卿忠而少謀,作事迂緩,不可恃也。裏、丕雖同志,銜怨獨深。若除克,則丕氏之心惰矣。”


東關五曰:“何策除之?”


梁五曰:“今喪事在邇,誠伏甲東門,視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


東關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負三千鈞絕地而馳,若啖以爵祿,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語之。


夷素與大夫騅遄相厚,密以其謀告於騅遄,問:“此事可行否?”


遄曰:“故太子之冤,舉國莫不痛之,皆因驪姬母子之故。今裏、丕二大夫,欲殲驪姬之黨,迎立公子重耳爲君,此義舉也。汝若輔佞仇忠,幹此不義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萬代罵名,不可,不可!”


夷曰:“我儕小人不知也,今辭之何如?”


騅遄曰:“辭之,則必復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諾,而反戈以誅逆黨,我以迎立之功與子。子不失富貴,而且有令名,與爲不義殺身孰得?”


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


騅遄曰:“得無變否?”


夷曰:“大夫見疑,則請盟!”乃割雞而爲盟。夷去,遄即與丕鄭父言之,鄭父亦言於裏克,各整頓家甲,約定送葬日齊發。


至期,裏克稱病不會葬,屠岸夷謂東關五曰:“諸大夫皆在葬,惟裏克獨留,此天奪其命也,請授甲兵三百人,圍其宮而殲之。”東關五大悅,與甲士三百,僞圍裏克之家。


裏克故意使人如墓告變。荀息驚問其故,東關五曰:“聞裏克將乘隙爲亂,五等輒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則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畢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於朝堂,以俟好音。


東關五之兵先至東市,屠岸夷來見,託言稟事,猝以臂拉其頸,頸折墜,軍中大亂。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裏大夫之命,爲故太子申生伸冤,誅奸佞之黨,迎立重耳爲君,汝等願從者皆來,不願者自去。”


軍士聞重耳爲君,無不踊躍願從者。梁五聞東關五被殺,急趨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卻被屠岸夷追及。裏克、丕鄭父、騅遄各率家甲,一時亦到。梁五料不能脫,拔劍自刎,不斷,被屠岸夷隻手擒來,裏克趁勢揮刀,劈爲兩段。時左行大夫共華,亦統家甲來助,一齊殺入朝門,裏克仗劍先行,衆人隨之,左右皆驚散。


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舉袖掩之,卓子懼而啼。荀息謂裏克曰:“孺子何罪?寧殺我,乞留此先君一塊肉!”


裏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塊肉也!”


顧屠岸夷曰:“還不下手!”


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奪來,擲之於階,但聞趷蹋一聲,化爲肉餅。荀息大怒,挺佩劍來鬥裏克,亦被屠岸夷斬之。遂殺入宮中,驪姬先奔賈君之宮,賈君閉門不納,走入後園,從橋上投水中而死。裏克命戮其屍。


驪姬之娣雖生卓子,無寵無權,恕不殺,錮之別室。盡滅“二五”及優施之族。髯仙有詩嘆驪姬雲:


譖殺申生意若何?要將稚子掌山河。  一朝母子遭駢戮,笑殺當年《暇豫》歌!


又有詩嘆荀息從君之亂命,而立庶孽,雖死不足道也。詩云:


昏君亂命豈宜從?猶說硜硜效死忠。  璧馬智謀何處去,君臣束手一場空。


裏克大集百官於朝堂,議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長且賢,當立。諸大夫同心者,請書名於簡。”


丕鄭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


裏克即使人以車迎之。狐突辭曰:“老夫二子從亡。若與迎,是同弒也。突老矣,惟諸大夫之命是聽。”裏克遂執筆先書己名,次丕鄭父,以下共華、賈華、騅遄等共三十餘人,後至者俱不及書。


以上士之銜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見表上無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長爲客乎?”


重耳曰:“非爾所知也。羣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誅,其黨未盡,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我,豈患無國?”


狐偃亦以乘喪因亂,皆非美名,勸公子勿行。乃謝使者曰:“重耳得罪於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問安侍膳之誠,死又不得盡視含哭位之禮,何敢乘亂而貪國?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違。”


屠岸夷還報,裏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


裏克曰:“夷吾貪而忍,貪則無信,忍則無親,不如重耳。”


梁繇靡曰:“不猶愈於羣公子乎?”衆人俱唯唯,裏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輔梁繇靡迎夷吾於梁。


且說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於梁,日夜望國中有變,乘機求入,聞獻公已薨,即命呂飴甥襲屈城據之。荀息爲國中多事,亦不暇問。及聞奚齊、卓子被殺,諸大夫往迎重耳,呂飴甥以書報夷吾,夷吾與虢射、郤芮商議,要來爭國。忽見梁繇靡等來迎,以手加額曰:“天奪國於重耳,以授我也。”不覺喜形於色。


郤芮進曰:“重耳非惡得國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輕信。夫在內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晉臣用事,裏、丕爲首,君宜捐厚賂以啖之,雖然,猶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國,非借強國之力爲助不可。鄰晉之國,惟秦最強,子盍遣使卑辭以求納於秦乎,秦許我,則國可入矣。”


夷吾用其言,乃許裏克以汾陽之田百萬,許丕鄭父以負葵之田七十萬,皆書契而緘之。先使屠岸夷還報,留梁繇靡使達手書於秦,並道晉國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謂蹇叔曰:“晉亂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夢矣。寡人聞重耳、夷吾皆賢公子也,寡人將擇而納之。未知孰勝?”


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邇,君何不使人往吊。以觀二公子之爲人?”


穆公曰:“諾。”


乃使公子縶先吊重耳,次吊夷吾。公子縶至翟,見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稱吊,禮畢,


重耳即退,縶使閽者傳語:“公子宜乘時圖入,寡君願以敝賦爲前驅。”


重耳以告趙衰。趙衰曰:“卻內之迎,而借外寵以求入,雖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見使者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辱以後命。亡人無寶,仁親爲寶,父死之謂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顙而退,絕無一私語。


公子縶見重耳不從,心知其賢,嘆息而去。遂吊夷吾於梁,禮畢,夷吾謂縶曰:“大夫以君命下吊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縶亦以“乘時圖入”相勸,夷吾稽顙稱謝,入告郤芮曰:“秦人許納我矣。”


郤芮曰:“秦人何私於我,亦將有取於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賂之。”


夷吾曰:“大割地不損晉乎?”


郤芮曰:“公子不返國,則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晉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


夷吾復出見公子縶,握其手謂曰:“裏克、丕鄭皆許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寵,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東遊者。東盡虢地,南及華山,內以解梁爲界,願入之於君,以報君德於萬一。”


出契於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縶方欲謙讓,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願納於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於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賜。”公子縶乃皆受之。史臣有詩云:


重耳憂親爲喪親,夷吾利國喜津津。  但看受吊相懸處,成敗分明定兩人。


縶返命於穆公,備述兩公子相見之狀。穆公曰:“重耳之賢,過夷吾遠矣。必納重耳。”


公子縶對曰:“君之納晉君也,憂晉乎,抑欲成名於天下乎。”


穆公曰:“晉何與我事?寡人亦欲成名於天下耳。”


公子縶曰:“君如憂晉,則爲之擇賢君。第欲成名於天下。則不如置不賢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賢者出我上,不賢者出我下,二者孰利?”


穆公曰:“子之言,開我肺腑。”乃使公孫枝出車三百乘,以納夷吾。


秦穆公夫人,乃晉世子申生之娣,是爲穆姬,幼育於獻公次妃賈君之宮,甚有賢德,聞公孫枝將納夷吾於晉,遂爲手書以屬夷吾,言:“公子入爲晉君,必厚視賈君,其羣公子因亂出奔,皆無罪,聞葉茂者本榮,必盡納之,亦所以固我藩也。”


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隨以手書復之,一一如命。


時齊桓公聞晉國有亂,欲合諸侯謀之,乃親至高梁之地,又聞秦師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黨率師至晉,乃遣公孫隰朋會周、秦之師,同納夷吾,呂飴甥亦自屈城來會,桓公遂回齊。裏克、丕鄭父請出國舅狐突做主,率羣臣備法駕,迎夷吾於晉界。


夷吾入絳都即位,是爲惠公,即以本年爲元年。按晉惠公之元年,實周襄王之二年也。國人素慕重耳之賢,欲得爲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爲世子,以狐突、虢射爲上大夫,呂飴甥、郤芮俱爲中大夫,屠岸夷爲下大夫,其餘在國諸臣,一從其舊。使梁繇靡從王子黨如周,韓簡從隰朋如齊,各拜謝納國之恩。惟公孫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晉國。惠公有不捨之意,乃集羣臣議之。


虢射目視呂飴甥,飴甥進曰:“君所以賂秦者爲未入,則國非君之國也,今既入矣,國乃君之國矣,雖不畀秦,秦其奈君何?”


裏克曰:“君始得國,而失信於強鄰,不可,不如與之。”


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晉矣,秦雖極兵力,必不能取五城於我。且先君百戰經營,始有此地,不可棄也。”


裏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許之?許而不與,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國於曲沃,地不過蕞爾,惟自強於政,故能兼併小國,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鄰,何患無五城哉?”


郤芮大喝曰:“裏克之言,非爲秦也,爲取汾陽之田百萬,恐君不與,故以秦爲例耳。”


丕鄭父以臂推裏克,克遂不敢復言。惠公曰:“不與則失信,與之則自弱,畀一二城可乎?”


呂飴甥曰:“畀一二城,未爲全信也,而適以挑秦之爭,不如辭之。”


惠公乃命呂飴甥作書辭秦。書略曰:


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許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賜,欲即踐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許他人?”寡人爭之弗能得。惟君少緩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問:“誰人能爲寡人謝秦者?”丕鄭父願往,惠公從之。


原來惠公求入國時,亦曾許丕鄭父負葵之田七十萬,惠公既不與秦城,安肯與裏、丕二人之田?鄭父口雖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討此一差,欲訴於秦耳。


鄭父隨公孫枝至於秦國,見了穆公,呈上國書。穆公覽畢,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爲君,今果被此賊所欺!”欲斬丕鄭父。


公孫枝奏曰:“此非鄭父之罪也,望君恕之。”


穆公餘怒未盡,問曰:“誰使夷吾負寡人者?寡人願得而手刃之?”


丕鄭父曰:“君請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於簾下,揖鄭父進而問之。鄭父對曰:“晉之諸大夫,無不感君之恩,願歸地者,惟呂飴甥、郤芮二人從中阻撓。君若重幣聘問,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則殺之。君納重耳,臣與裏克逐夷吾,爲君內應,請得世世事君,何如?”


穆公曰:“此計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於是遣大夫冷至隨丕鄭父行聘於晉,欲誘呂飴甥、郤芮而殺之。不知呂、郤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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