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二十九回

晉惠公大誅羣臣 管夷吾病榻論相


話說裏克主意,原要奉迎公子重耳,因重耳辭不肯就,夷吾又以重賂求入,因此只得隨衆行事。誰知惠公即位之後,所許之田,分毫不給,又任用虢射、呂飴甥、郤芮一班私人,將先世舊臣,一概疏遠,裏克心中已自不服。


及勸惠公畀地於秦,分明是公道話,郤芮反說他爲己而設,好生不忿,忍了一肚子氣,敢怒而不敢言。出了朝門,顏色之間,不免露些怨望之意。及丕鄭父使秦,郤芮等恐其與裏克有謀,私下遣人窺瞰,鄭父亦慮郤芮等有人伺察,遂不別裏克而行。裏克使人邀鄭父說話,則鄭父已出城矣,克自往追之,不及而還,早有人報知郤芮。


芮求見惠公,奏曰:“裏克謂君奪其權政,又不與汾陽之田,心懷怨望。今聞丕鄭父聘秦,自駕往追,其中必有異謀。臣素聞裏克善於重耳,君之立非其本意,萬一與重耳內應外合,何以防之。不若賜死,以絕其患。”


惠公曰:“裏克有功於寡人,今何辭以戮之。”


郤芮曰:“克弒奚齊,又弒卓子,又殺顧命之臣荀息,其罪大矣。念其入國之功,私勞也。討其弒逆之罪,公義也。明君不以私勞而廢公議,臣請奉君命行討。”


惠公曰:“大夫往矣。”郤芮遂詣裏克之家,謂裏克曰:“晉侯有命,使芮致之吾子。晉侯雲:‘微子,寡人不得立,寡人不敢忘子之功。雖然,子弒二君,殺一大夫,爲爾君者難矣。寡人奉先君之遺命,不敢以私勞而廢大義,惟子自圖之。”


裏克曰:“不有所廢,君何以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聞命矣。”


郤芮復迫之。


克乃拔佩劍躍地大呼曰:“天乎,冤哉!忠而獲罪,死若有知,何面目見荀息乎?”遂自刎其喉而死。郤芮還報惠公,惠公大悅。髯仙有詩云:


才入夷吾身受兵,當初何不死申生?  方知中立非完策,不及荀家有令名。


惠公殺了裏克,羣臣多有不服者。祁舉、共華、賈華、騅遄輩,俱口出怨言,惠公欲誅之。郤芮曰:“丕鄭父在外,而多行誅戮,以啓其疑叛之心,不可。君且忍之!”


惠公曰:“秦夫人有言,託寡人善視賈君,而盡納羣公子何如?”


郤芮曰:“羣公子誰無爭心,不可納也,善視賈君,以報秦夫人可矣!”


惠公乃入見賈君。時賈君色尚未衰,惠公忽動淫心,謂賈君曰:“秦夫人屬寡人與君爲歡,君其無拒!”即往抱持賈君,宮人皆含笑避去。賈君畏惠公之威,勉強從命。


事畢,賈君垂淚言曰:“妾不幸事先君不終,今又失身於君,妾身不足惜,但乞君爲故太子申生白冤,妾得復於秦夫人,以贖失身之罪。”


惠公曰:“二豎子見殺,先太子之冤已白矣!”


賈君曰:“聞先太子尚藁葬新城,君必遷冢而爲之立諡,庶冤魂獲安,亦國人之所望於君者也!”


惠公許之,乃命郤芮之從弟郤乞,往曲沃擇地改葬,使太史議諡,以其孝敬,諡曰:“共世子”,再使狐突往彼設祭告墓。


先說郤乞至曲沃,別製衣衾棺槨及冥器木偶之類,極其整齊,掘起申生之屍,面色如生,但臭不可當,役人俱掩鼻欲嘔,不能用力。郤乞焚香再拜曰:“世子生而潔,死而不潔乎?若不潔,不在世子,願無駭衆。”言訖,臭氣頓息,轉爲異香。遂重殮入棺,葬於高原,曲沃之人空城來送,無不墮淚。


葬之三日,狐突齎祭品來到,以惠公之命設位拜奠,題其墓曰:“晉共太子之墓。”


事畢,狐突方欲還國,忽見旌旗對對,戈甲層層,簇擁一隊車馬,狐突不知是誰,倉忙欲避。只見副車一人,鬚髮斑白,袍笏整齊,從容下車,至於狐突之前,揖曰:“太子有話奉迎,請國舅那步。”


突視之,太傅杜原款也。恍惚中忘其已死,問曰:“太子何在?”


原款指後面大車曰:“此即太子之車矣!”


突乃隨至車前。見太子申生冠纓劍佩,宛如生前,使御者下引狐突升車,謂曰:“國舅亦念申生否?”


突垂淚對曰:“太子之冤,行道之人,無不悲涕。突何人,能勿念乎?”


申生曰:“上帝憐我仁孝,已命我爲喬山之主矣。夷吾行無禮於賈君,吾惡其不潔,欲卻其葬,恐違衆意而止。今秦君甚賢,吾欲以晉畀秦,使秦人奉吾之祀,舅以爲何如?”


突對曰:“太子雖惡晉君,其民何罪?且晉之先君之何罪?太子舍同姓而求食於異姓,恐乖仁孝之德也。”


申生曰:“舅言亦是,然吾已具奏於上帝矣。今當再奏,舅爲姑留七日,新城之西偏有巫者,吾將託之以復舅也!”


杜原款在車下喚曰:“國舅可別矣。”


牽狐突下車,失足跌僕於地,車馬一時不見,突身乃臥於新城外館。心中大驚,問左右:“吾何得在此?”


左右曰:“國舅祭奠方畢,焚祝辭神,忽然僕於席上,呼喚不醒,吾等扶至車中,載歸此處安息,今幸無恙!”


狐突心知是夢,暗暗稱異,不與人言,只推抱恙,留車外館。


至第七日未申之交,門上報:“有城西巫者求見。”突命召入,預屏左右以待之。


巫者入見,自言:“素與鬼神通語,今有喬山主者,乃晉國故太子申生,託傳語致意國舅:‘今已覆奏上帝,但辱其身,斬其胤,以示罰罪而已,無害於晉。”


狐突佯爲不知,問曰:“所罰者,何人之罪?”


巫曰:“太子但命傳語如此,我亦不知所指何事也。”


突命左右以金帛酬巫者,戒勿妄言。巫者叩謝而去。


狐突歸國,私與丕鄭父之子丕豹言之。豹曰:“君舉動乖張,必不克終。有晉國者,其重耳乎?”


正敘談間,閽人來報:“丕大夫使秦已歸,見在朝中覆命。”


二人遂各別而歸。


卻說丕鄭父同秦大夫冷至,齎著禮幣數車,如晉報聘,行及絳郊,忽聞誅裏克之信。鄭父心中疑慮,意欲轉回秦國,再作商量,又念其子豹在絳城,“我一走,必累及豹。”因此去住兩難,躊躇不決,恰遇大夫共華在於郊外,遂邀與相見。鄭父叩問裏克緣由,共華一一敘述了。鄭父曰:“吾今猶可入否?”


共華曰:“裏克同事之人尚多,如華亦在其內,今止誅克一人,其餘並不波及,況子出使在秦,若爲不知可也,如懼而不入,是自供其罪矣。”


鄭父從其言,乃催車入城,鄭父先覆命訖,引進冷至朝見,呈上國書禮物,惠公啓書看之。略曰:


晉、秦甥舅之國,地之在晉,猶在秦也,諸大夫亦各忠其國。寡人何敢曰必得地,以傷諸大夫之義,但寡人有疆場之事,欲與呂、郤二大夫面議。幸旦暮一來,以慰寡人之望。


書尾又一行雲:“原地券納還。”


惠公是見小之人,看見禮幣隆厚,又且繳還地券,心中甚喜,便欲遣呂飴甥、郤芮報秦。


郤芮私謂飴甥曰:“秦使此來,不是好意,其幣重而言甘,殆誘我也,吾等若往,必劫我以取地矣。”


飴甥曰:“吾亦料秦之歡晉,不至若是,此必丕鄭父聞裏克之誅,自懼不免,與秦共爲此謀,欲使秦人殺吾等而後作亂耳。”


郤芮曰:“鄭父與克,同功一體之人,克誅,鄭父安得不懼?子金之料是也,今羣臣半是裏、丕之黨,若鄭父有謀,必更有同謀之人,且先歸秦使而徐察之。”


飴甥曰:“善。”


乃言於惠公,先遣冷至回秦,言:“晉國未定,稍待二臣之暇,即當趨命。”


冷至只得回秦。


呂、郤二人使心腹每夜伏於丕鄭父之門,伺察動靜,鄭父見呂、郤全無行色,乃密請祁舉、共華、賈華、騅遄等,夜至其家議事,五鼓方回。


心腹回報所見,如此如此,郤芮曰:“諸人有何難決之事?必逆謀也。”乃與飴甥商議,使人請屠岸夷至,謂曰:“子禍至矣,奈何?”


屠岸夷大驚曰:“禍從何來?”


郤芮曰:“子前助裏克弒幼君,今克已伏法,君將有討於子,吾等以子有迎立之功,不忍見子之受誅,是以告也。”


屠岸夷泣曰:“夷乃一勇之夫。聽人驅遣。不知罪之所在。惟大夫救之。”


郤芮曰:“君怒不可解也。獨有一計,可以脫禍。”夷遂跪而問計。


郤芮慌忙扶起,密告曰:“今丕鄭父黨於裏克,有迎立之心,與七輿大夫陰謀作亂,欲逐君而納公子重耳。子誠僞爲懼誅者,而見鄭父,與之同謀。若盡得其情,先事出首,吾即以所許鄭父負葵之田,割三十萬以酬子功,子且重用,又何罪之足患乎?”


夷喜曰:“夷死而得生。大夫之賜也。敢不效力,但我不善爲辭,奈何?”


呂飴甥曰:“吾當教子。”


乃擬爲問答之語。使夷熟記。


是夜,夷遂叩丕鄭父之門,言有密事。鄭父辭以醉寢,不與相見。


夷守門內,更深猶不去,乃延之入。


夷一見鄭父,便下跪曰:“大夫救我一命。”


鄭父驚問其故,夷曰:“君以我助裏克弒卓子,將加戮於我,奈何?”


鄭父曰:“呂、郤二人爲政,何不求之?”


夷曰:“此皆呂、郤之謀也,吾恨不得食二人之肉。求之何益?”


鄭父猶未深信,又問曰:“汝意欲何如?”


夷曰:“公子重耳仁孝,能得士心,國人皆願戴之爲君。而秦人惡夷吾之背約,亦欲改立重耳,誠得大夫手書,夷星夜往致重耳,使合秦、翟之衆,大夫亦糾故太子之黨,從中而起,先斬呂、郤之首,然後逐君而納重耳,無不濟矣!”


鄭父曰:“子意得無變否?”


夷即齧一指出血,誓曰:“夷若有貳心,當使合族受誅。”


鄭父方纔信之。約次日三更,再會定議。


至期,屠岸夷復往。則祁舉、共華、賈華、騅遄皆先在,又有叔堅、累虎、特宮、山祈四人,皆故太子申生門下,與鄭父、屠岸夷共是十人,重複對天歃血,共扶公子重耳爲君。後人有詩云:


只疑屠岸來求救,誰料奸謀呂郤爲?  強中更有強中手,一人行詐九人危。


丕鄭父款待衆人,盡醉而別.屠岸夷私下回報郤芮,芮曰:“汝言無據,必得鄭父手書,方可正罪。”夷次夜再至鄭父之家,索其手書,往迎重耳,鄭父已寫就了,簡後署名,共是十位,其九人俱先有花押,第十屠岸夷也。夷亦請筆書押。鄭父緘封停當,交付夷手,囑他:“小心在意,不可漏泄。”


屠岸夷得書,如獲至寶,一徑投郤芮家,呈上芮看。芮乃匿夷於家,將書懷於袖中,同呂飴甥往見國舅虢射,備言如此如此:“若不早除,變生不測。”虢射夜叩宮門,見了惠公,細述丕鄭父之謀:“明日早朝,便可面正其罪,以手書爲證。”


次日,惠公早朝,呂、郤等預伏武士於壁衣之內。百官行禮已畢,惠公召丕鄭父問曰:“知汝欲逐寡人而迎重耳,寡人敢請其罪。”


鄭父方欲致辯,郤芮仗劍大喝曰:“汝遣屠岸夷將手書迎重耳,賴吾君洪福,屠岸夷已被吾等伺候於城外拿下,搜出其書。同事共是十人,今屠岸夷已招出,汝等不必辯矣!”


惠公將原書擲於案下,呂飴甥拾起,按簡呼名,命武士擒下。只有共華告假,在家未到,另行捕拿。見在八人,面面相覷,真個是有口難開,無地可入,惠公喝教“押出朝門斬首!”


內中賈華大呼曰:“臣先年奉命伐屈,曾有私放吾君之功,求免一死,可乎?”


呂飴甥曰:“汝事先君而私放吾主;今事吾主,復私通重耳。此反覆小人,速宜就戮。”


賈華語塞,八人束手受刑。


卻說共華在家,聞鄭父等事泄被誅,即忙拜辭家廟,欲赴朝中領罪。


其弟共賜謂曰:“往則就死,盍逃乎?”


共華曰:“丕大夫之入,吾實勸之。陷人於死,而己獨生,非丈夫也。吾非不愛生,不敢負丕大夫耳。”遂不待捕至,疾趨入朝請死,惠公亦斬之。


丕豹聞父遭誅,飛奔秦國逃難,惠公欲盡誅裏、丕諸大夫之族。郤芮曰:“罪人不孥,古之制也;亂人行誅,足以儆衆矣。何必多殺,以懼衆心?”


惠公乃赦各族不誅,進屠岸夷爲中大夫,賞以負葵之田三十萬。


卻說丕豹至秦,見了穆公,伏地大哭。穆公問其故,丕豹將其父始謀,及被害緣由,細述一遍,乃獻策曰:“晉侯背秦之大恩,而修國之小怨,百官聳懼,百姓不服,若以偏師往伐,其衆必內潰,廢置惟君所欲耳。”


穆公問於羣臣,蹇叔對曰:“以丕豹之言而伐晉,是助臣伐君,於義不可。”


百里奚曰:“若百姓不服,必有內變,君且俟其變而圖之。”


穆公曰:“寡人亦疑此言,彼一朝而殺九大夫,豈衆心不附,而能如此。況兵無內應,可必有功乎?”


丕豹遂留仕秦爲大夫。


時晉惠公之二年,周襄王之三年也。


是年周王子帶,以賂結好伊、雒之戎,使戎伐京師,而己從中應之。戎遂入寇,圍王城,周公孔與召伯廖悉力固守,帶不敢出會戎師。襄王遣使告急於諸侯。


秦穆公、晉惠公皆欲結好周王,各率師伐戎以救周,戎知諸侯兵至,焚掠東門而去。


惠公與穆公相見,面有慚色。惠公又接得穆姬密書,書中數晉侯無禮於賈君,又不納羣公子,許多不是,教他速改前非,不失舊好。惠公遂有疑秦之心,急急班師。丕豹果穆公夜襲晉師。


穆公曰:“同爲勤王而來此,雖有私怨,未可動也。”


乃各歸其國。


時齊桓公亦遣管仲將兵救周。聞戎兵已解,乃遣人詰責戎主,戎主懼齊兵威,使人謝曰:“我諸戎何敢犯京師?爾甘叔招我來耳。”


襄王於是逐王子帶,子帶出奔齊國。戎主使人詣京師,請罪求和,襄王許之,襄王追念管仲定位之功,今又有和戎之勞,乃大饗管仲,待以上卿之禮。管仲遜曰:“有國、高二子在,臣不敢當。”再三謙讓,受下卿之禮而還。


是冬,管仲疾,桓公親往問之。見其瘠甚,乃執其手曰:“仲父之疾甚矣,不幸而不起,寡人將委政於何人?”


時甯戚、賓須無先後俱卒,管仲嘆曰:“惜哉乎,甯戚也!”


桓公曰:“甯戚之外,豈無人乎。吾欲任鮑叔牙,何如?”


仲對曰:“鮑叔牙,君子也。雖然,不可以爲政。其人善惡過於分明。夫好善可也,惡惡已甚,人誰堪之。鮑叔牙見人之一惡,終身不忘,是其短也。”


桓公曰:“隰朋何如?”


仲對曰:“庶乎可矣。隰朋不恥下問,居其家不忘公門。”言畢,喟然嘆曰:“天生隰朋,以爲夷吾舌也。身死舌安得獨存。恐君之用隰朋不能久耳。”


桓公曰:“然則易牙何如?”


仲對曰:“君即不問,臣亦將言之。彼易牙、豎刁、開方三人,必不可近也。”


桓公曰:“易牙烹其子,以適寡人之口,是愛寡人勝於愛子,尚可疑耶?”


仲對曰:“人情莫愛於子。其子且忍之,何有於君?”


桓公曰:“豎刁自宮以事寡人,是愛寡人勝於愛身,尚可疑耶?”


仲對曰:“人情莫重於身,其身且忍之,何有於君?”


桓公曰:“衛公子開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於寡人,以寡人之愛幸之也。父母死不奔喪,是愛寡人勝於父母,無可疑矣!”


仲對曰:“人情莫親於父母,其父母且忍之,又何有於君。且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棄千乘而就君,其所望有過於千乘者矣。君必去之勿近,近必亂國。”


桓公曰:“此三人者,事寡人久矣。仲父平日何不聞一言乎?”


仲對曰:“臣之不言,將以適君之意也。譬之於水,臣爲之堤防焉,勿令泛溢。今堤防去矣,將有橫流之患,君必遠之。”


桓公默然而退。畢竟管仲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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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 第二十九回